泥风峡,4591号。
黑漆漆的房间里,隐约有三个人影,能听到杂乱的呼吸声。
云开月现,月光逐渐从玻璃破碎的窗外洒进来。
首先注意到现状的是站在窗口的一个人。她斜着身子背靠着窗框,一只手捂着左肋,嘴角有一道血痕,及肩的黑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,几缕发丝凌乱地飘散出来。
哪怕穿着居家服,依然无法遮掩她匀称的身姿——从小腿到大腿,从臀到腰,从胸口到肩头,全都由健康圆润的线条勾勒出来。她的皮肤上明显有着晒过的痕迹,是稍深的小麦色,此时衣服被撕扯开几个口子,从中裸露出些许亮眼的奶白色。
哪怕此刻她的样子有些狼狈不堪,身上仍然跃动着一种充满生命力的、柔软的美。灼热而清爽,阳光而清凉——就像是艳阳下,海水送来的凉风——即使是在这样的暗夜中也不例外。
而她此时正睁大了眼睛,看着不远处在房间中心的两个人。
其中之一是个少年,他看起来很年轻,一脸稍显阴柔的秀气。此时他正趴在地上,尝试着起身,他用手支撑起有些单薄的身躯,忍着疼痛睁开眼——于是第三个人映入他的眼帘。
同时一股柔软的弹力从他的掌中传来,抗拒着他的挤压。
“嗯......”
微弱的叹息声从那对失了血色,却充满光泽的唇瓣间漏出来。
少年低着头看着此时躺在自己身下,面庞苍白的女人——该说是少女吗,她果然年纪不大,看起来和自己相当的样子。
微微翕动的唇,小巧可爱的鼻头,精致的面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吝于上色的瓷娃娃。尤其是近距离之下,能看到她那未被尘土污染,洁白的睫毛。像是蒲公英的绒毛似的,随着呼吸轻轻抖动着,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从童话绘本中飞舞而出的精灵。
明明身体像怪物一样——他想着,突然从呆愣中惊醒,意识到什么似的看向她的身体。
于是他确认到自己手中所抓住的,那富有弹性的柔软到底是什么了。
“啊。”
几乎同时,白发少女睁开了眼睛——蓝灰色瞳孔蒙上迷雾似的不见一丝神彩,越发像是无机质的人偶。
“当~当~咕咕咕!咕咕咕咕!”
难道是命运作祟吗,墙壁上挂着的木质挂钟突然当当作响,表盘正下方的小门随之打开,从里面弹出来一个圆乎乎的黑色木偶,发出了布谷鸟.....不对,是鸽子的叫声。
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,不过绝对不是鸟——站在窗边的女人转头看着这一幕,心里如是想到。
挂钟昭示着此时正是午夜十二时整,而情况之所以变成这样,还要将时间倒回到几分钟前。
“为什么,你一直在笑?”
没有乘胜追击,白发女看着楚江,第一次有目的地张口。
不知是平息还是压抑了怒火,她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。然而那神情又仿佛隐藏了什么似的,看上去并不仅仅是“无”那么简单。不如说,比起之前显露而出的愤怒,此刻的表情更神秘而难以捉摸。
像是浮动在水面的冰山,你不知道下一秒她会继续保持恒久以来的寂静,还是在平静中突然崩裂出震耳欲聋的响声,带给周围灾难。
没等楚江回应,她继续自顾自说道:
“从你看到我,到现在.....还有很久很久以前,你们都在笑,笑个不停。”说着,她眼中的迷雾更深了,话语也随之染上了浓浓的疑惑:“我搞不懂,真的搞不明白,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。明明在做着错的事,无时不刻地破坏着美好的事,怎么会,笑得出来?”
听到这,楚江动了动眉梢,认真地说道:
“硬要我说的话,也没什么复杂的——因为我还活着。”
她说着,嘴角又微微扬起那种自信而满足的笑意:
“不知道别人怎么想,我觉得人只是活着就足够开心了。悲伤也好恼怒也好,都是因为快乐被什么事遮掩住,或者暂时忘记了怎么笑而已。”
楚江微微垂下眼帘,燕三景一瞬间在那笑容里看到一丝寂寞。
“曾经存在,并且活在此时此刻......只是这一点,就足够让我开心了。”
白发女却用不含一丝感情的话语打断道:
“明明活着本身就是罪过?厮杀、欺骗、破坏、污染,你的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负罪感吗?”
不知发生了什么,她说着话,原本蓝灰色的眼瞳仿佛充血似的,逐渐染成了鲜红色。
她用那双赤红的眼瞪着楚江,一边质问着,语调渐渐沉了下去:
“活着......在我眼里,人所谓的活着,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似的错误,犯下错然后去补救,一代代都在错误和纠正中兜兜转转的徒劳无功而已。生老病死,吃喝玩乐——人类的‘活着’本身,就是其中最空虚的徒劳无功。目的、意义,都是自说自话自我满足罢了。人和其他生物一样,从生下来开始,真正的目的地只有‘死’而已。”
她说着,仿佛火焰重新燃起似的,语调又扬升起来:
“还不如其他生物,起码它们不会欺骗自己说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,人就只会欺骗。”
“我并不觉得自己在骗自己啊,我不喜欢骗人,我的笑容也不是假的哦。”
楚江笑眯眯地说,一边说着还用两根食指分别抵在嘴角的两边:
“看,这才是假笑.....哎呀”
她不小心踉跄了下身体,燕三景连忙过去扶住她。
谢谢啦—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,眨了下眼小声说道。
“我不清楚你们在干什么,不如说太危险了我一点也不想搞清楚。”
燕三景扶着楚江,迟疑着张口,只是说话时目光飘来飘去的,并不敢直视白发女赤红的眼——脖颈上面依然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。
看着四周的狼藉,他很清楚这不是自己能插嘴的局面,自己的言语也无法改变什么,但是他还是选择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。
当然并不是抱着至少留下帅气的遗言,这种丧气的动机。他只是听了白发女人的话,觉得不得不说。
他一半征求同意一半征求勇气地转头看了眼楚江,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的含义,她看着燕三景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眨了下一边的眼睛。
这时燕三景注意到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——虽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,她身上的伤其实很痛吧。
至少,再给她拖延一些休息的时间也好。
即使不清楚双方到底为什么而战,说他自我中心也罢——此刻,他只想支持眼前这个爱笑的邻居。
于是他下定决心,战兢兢地将目光指向那双赤瞳,边思索着边迟疑地张口:
“我觉得你的说法太狭隘了,完全是不留余地的仇视。活着,压根不是徒劳无功。”
他感觉手被温暖包覆——是邻居小姐握住了他的手。她的手微微用力,那柔软仿佛融化了他心头的寒冷。于是他的话语也如同被解冻的河流一样流畅起来。
“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,见过什么样的风景......但是无论如何,你不也活在这个世上吗,明明你也用相同的方式生活着,为什么能够用第三者的口吻来评判除你之外的所有人呢?”
他用力回握那只手,继续说:
“你,难道没有珍视的人吗?在你看来,那个人也是空虚的‘错误’吗?”
啪。
楚江话没说完,便听见耳边不远的地方,发出了如同爆竹爆炸的清脆的响声。
随后他的视觉才反应过来——又是那样,那个白发女人从原地消失,瞬移般地突进到眼前。
只是这次他并没有倒下。
画面仿佛一下子定格一样,楚江的手掌挡在他的脸前,相隔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微微颤抖着。
而白发女人则在半步外保持着出拳的动作......右拳被楚江紧紧地抓在手中。
她的眼睛不知何时,又恢复了清冷的蓝灰色——当燕三景注意到这一点时,那蓝灰色划出一道影子,像是被抹开的水彩,一下子拖向左边了。
——是楚江闪身一记踢腿,正中白发女的头部,将她踢向一边。她随即身体腾空直接砸到了墙上,一时间墙壁抖落许多灰尘。
楚江则趁着这个空档,抓着燕三景的手向前扔去。
“啊啊啊!”
“快走!”
他只感觉视野突然颠倒,嘴里发出一串丢人的声音,随后摔到地上。
混乱之中,他用余光看到白发女从烟尘中冲出,楚江狼狈地架住对方的攻击,看了他这边一眼——
虽然只是一瞬间,燕三景注意到她的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
对不起——她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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